解读与马江海战有关的薛绍徽之满江红

来源:星辰影院人气:685更新:2023-03-15 19:54:40

《满江红》薛绍徽

序:中元日,绎如以甲申之役,同学多殁战事,往马江致祭于昭忠祠,招予及伯兄同舟行。航工一老妇言:当战时,适由管头载客上水。风雷中,炮声、雨声交响,避梁厝苇洲中,见敌船怒弹横飞,如火球进出。我船之泊船坞外,若宿鸟待弋,次第沉没。入夜,潮高流急,江上浮尸滚滚。敌船燃电灯如白昼,小舟咸震慑,无敢行。

四更,有橹声咿哑至。既近,则一破坏盐船,船有十余人。皆上幹乡远近无赖,为首曰林狮狮,讯敌船消息,既而驶去。

天将明,又闻炮响数声,约有木板纷纷飞去而已。盖狮狮等虽横行无忌,此际忽生忠义心,见盐船巡哨者弃船逃走,既盗其船,用其炮,乘急水横出,将近敌船,望敌将孤拔所坐白堡者,燃炮击船首上舱,舱毁,敌惊返炮。而狮狮等并船成齑粉矣。

绎如闻说,骇然曰:“是矣!数年疑案,今始明焉。”余叩其故,则曰:“我在巴黎时。适法人为孤拔竖石像于孤拔街。往观之,遇相识武员某言:曾随孤拔入吾闽。初三日战时,华船仓卒,无有抵御。惟至翌日天将明,似有伏兵来援,炮毁舱。孤拔睡梦中,舱板折压左臂,伤及胁,还炮则寂然。乃疑港汊芦苇处无不有兵,急乘晓雾拔队出口。又畏长门炮狭路相接,趁大潮绕乌龙江至白犬。修船治伤,弗愈。又至澎湖,终以伤重而殒。此一说也,我初闻以为妄意。是日之战,吾船既尽歼,督师跣而走,此江上下,实无一兵,安有翌晨突来之炮?不意今日始知有林狮狮诸人者。噫嘻!天下可为盗贼者,亦可为忠义。虽其粉身骈死,能使跋浪长鲸于怒波狂澜中,忽而气沮胆落,垂首帖尾,逃匿以死。其功岂浅鲜哉!惜乡僻,无人为发其事,子盍为我记之?”余曰:“唯”,用吊以词。

词:

莽莽江天,忆当日,鳄鱼深入。风雨里,星飞雷吼,鬼神号泣。猿鹤虫沙淘浪去。贩盐屠豕如蚊集。踏夜潮,击楫出中流,思偷袭。

咿哑响,烟雾湿,砰訇起,龙蛇蛰。笑天骄种子,仅余呼吸。纵逐波涛流水逝,曾翻霹雳雄师戢。惜沉沦,草泽国殇魂,谁搜辑?

这是福州近代才女薛绍徽的一首《满江红》, 词自然是好词,而词的序言更妙,填补了历史的一块空白。词的序言交代了作词的背景,透露了些许历史的碎片信息,因而承载了部分史料的价值,对于缺少文字记载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诗词、散文、游记、笔记以及信札等,这都是挖掘历史不可或缺的线索。

词序之大意

(某年)中元日,作者薛绍徽与丈夫陈寿彭及胞兄薛裕昆,乘舟往马江昭忠祠,祭祀在马江海战中阵亡的同学。船工老妇贡献了一个关于当年海战时的传闻,“”当战时“,”“敌船怒弹横飞”,“我船次第沉没”,“上幹乡远近无赖林狮狮” ,“忽生忠义”,“盗”用官家所弃盐船,炮轰法军首领孤拔“船首上舱”,“而狮狮等并船成齑粉矣。”(上幹乡,福州尚干镇)

船工老妇的叙述,与绎如(陈寿彭)在巴黎游学时,所听到“孤拔之死”的说法,颇为吻合。

陈寿彭

这是一次对马江海战阵亡将士的祭祀,是由陈寿彭发起的。

陈寿彭,福州侯官人,生卒年不详,大致为1850年代~1930年代,入读福州的船政学堂,1886年至1889年,参加了船政第三届游学英法,20世纪初,在新成立的邮传部供职,民国后,在海军部任过视察及科长(主要从事编译),作为近代涉猎翻译的译者之一,有多部合译和独译的作品,比较有名的是《八十日环游记》和《新译中国江海险要图志》。

现在有关陈寿彭的资料里,介绍其毕业于船政学堂,学法语,留学法国,清末外交官,这其实是将陈寿彭与其胞兄陈季同的履历混淆了,没办法,陈季同更出名。

陈季同(1851-1907),福州侯官人,清末外交官,船政前学堂第一届毕业生。陈季同,是近代中欧文化交流的重量级人物之一,长期驻法,当时的光芒,严复与其是不能比肩的。严复是将近代欧洲思想引进到中国,陈季同则是将中国文化平等地输出到欧洲。近代将中国文化输出的著名人物是辜鸿铭,而陈季同是始作俑者。

根据薛绍徽年谱,“(光绪)十五年六月,家严自外洋归”,1889年陈寿彭自欧洲回国。中元日(七月十五日),陈寿彭偕妻薛绍徽及大舅哥薛裕昆,乘舟前往昭忠祠祭祀,这首《满江红》很可能是写于当年。

乘舟到昭忠祠的路线

( 陈寿彭住在乌石山下,有考证其住址即位于现在的三坊七巷内,若从住处出发,行至江边渡口,然后乘舟沿闽江顺流而下,则可抵达马尾的昭忠祠。)

昭忠祠

马江海战(中法海战)发生于1884年,祭祀马江海战阵亡将士的昭忠祠,建成于1886年,由署理船政大臣张佩纶上奏,继任署理船政大臣裴荫森完成。

“1884年8月23日的马江之战中,船政水师阵亡官兵数百人,绿营水师也有大量的官兵为国捐躯,其中船政水师军舰管带高腾云、吕翰、许寿山、陈英等人的事迹格外壮烈。战后,船政提调周懋琦、总稽查沈翊清为祭祀英烈,彰显其事迹,向署理大臣张佩纶禀请,希望请求朝廷给予特恩,为马江之战殉国将士设立专祠以作祭祀。被革职而尚未交卸的署理船政大臣张佩纶在1885年1月31日就此事上奏,旋获批准。”(《船政史》下册503页 陈悦)

昭忠祠建在马限山麓的横浦村一带,于1886年农历九月落成时,署理船政大臣裴荫森,“亲率僚属前往致祭,并亲撰碑文”。

裴荫森《特建马江昭忠祠碑》中有载,马江昭忠祠供奉的“中祀栗主”有十二位,“中堂祀栗主十有二,曰总兵衔、平海营参将高腾云;曰都司衔、五品军功陈英,皆以主战最力。特旨追赠者:曰参将衔、都司吕翰;曰都司衔、千总许寿山、叶琛、梁梓芳;曰蓝翎都司衔蔡接、蔡福安;曰蓝翎守备衔张启贤;曰守备衔、千总李来生;守备衔、五品军功林森林;曰闽安千总陈猛,皆奋勇致身,部议优恤者”。

这十二位“中祀栗主”是相对高阶的军官,而其中,参将衔、都司吕翰,都司衔、五品军功陈英,都司衔、千总许寿山、叶琛、梁梓芳;守备衔、五品军功林森林,都为船政毕业生。

陈寿彭所谓“同学多殁”,应为校友的概念,这几位船政出身的军官,当是其所谓“同学”。

昭忠祠的重建

1920年(民国九年)3月,海军总司令蓝建枢令福州船政局局长、海军轮机中将陈兆锵主持重修昭忠祠。1922年10月8日(民国十一年八月十八日),时为甲午海战纪念日,海军总司令蓝建枢令陈兆锵将闽籍甲午死难将士栗主进入昭忠祠。陈兆锵作《重建马江昭忠祠记》、《甲申、甲午两役合祀马江昭忠祠碑》及《重建马江昭忠祠捐款碑》。

重建昭忠祠,共收到捐款共捐洋二万三千一百七十一元,台伏(只在福建流通的票据)四千二百元,捐款的既有个人也有机构,上到总统、海军总长,下有海军部的职员。

《重建马江昭忠祠捐款碑》陈悦

“1933年(民国22年)2月13日,海军部将每年的8月23日(甲申中法海战)及9月17日(甲午中日大东沟一役)定为海军纪念日,并由在闽最高长官率领海军人员到马江昭忠祠致祭。1936 年(民国25年)7月28日,海军部颁定马江昭忠祠甲申、甲午海军阵亡将士祭典仪序,以昭重典,而兹遵守。”(福州档案局)

(一个细节,甲午海战致祭的日期,1922年为农历(民国十一年八月十八日,公历9月17日),而1933年则改为公历。)

黛韵楼诗文集

《满江红》摘录自《黛韵楼遗集》(《黛韵楼诗文集》),作者薛绍徽(1866-1911),近代福州才女。

根据薛绍徽年谱所述,“书窟”“正对乌山”,“遂以黛韵为名,并用黛韵楼名集”。

薛绍徽于1911年在北京辞世,其子陈锵等将薛绍徽在卒前“手自删定”的诗文,结成《黛韵楼遗集》,分为黛韵楼诗集、词集和文集,为其题写封面的有五位,严复,林纾,陈宝琛,陈衍,姚华。这五位俱为当时的名家,严复和林纾更为破圈名人。前四位皆是福州人,姚华是贵阳人。

严复 林纾

严复(1854年—1921年)名气最大,著名翻译家,将欧洲资产阶级启蒙思想著作翻译到中国,船政学堂后学堂航海专业第一届毕业生。

林纾(1852年—1924年),当时的影响力不亚于严复,著名文学家、“翻译家”,以“译作”《巴黎茶花女遗事》扬名,“先后共译作品180 余种”,主要是西洋小说,郑振铎统计,林纾译作共有171部,绝大多数由商务印书馆刊行。

林译是译林的奇葩。这里之所以对“翻译家”和“译作”打上引号,是因为林纾本人是不懂外文的,他的译作,都需要一个合作者,合作者中文口述,林纾本人手录笔译,自称“耳受手追,声已笔止”,因此林纾的“翻译”,不如说是“转译”(未找到合适的用词,来表述此种“翻译”形式,虽然“转译”的称谓,不够确切,但似乎找不到更为贴切的用词。)

其第一组合作者是魏瀚和王寿昌,其后有魏易、曾宗巩、陈家麟、毛文钟、王庆通、王庆骥、李世中等,其中魏瀚、王寿昌和曾宗巩都是船政学堂毕业。

陈寿彭夫妇也有多部“转译”作品,第一部也是最有名的,是凡尔纳的《八十日环游记》,跟林译翻译工序相仿,陈寿彭口述,薛绍徽笔录,口述者平铺直叙地“直译”,而“转译者”则凭借文采,深加工,出成品,二人还有合译《双线记》《外国烈女传》等。

陈宝琛 陈衍 姚华

陈宝琛(1848年—1935年),福州人,末代帝师。

陈衍(1856年—1937年),福州人,近代文学家,1897年曾与陈季同、陈寿彭兄弟二人一起创办《求是报》。

姚华(1876年-1930年),号茫父,贵州贵阳人,民国后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是当时的名人雅士,文学字画等多有涉猎,与陈寅生、张樾丞三人后世誉之为“近代刻铜三大家,而清末曾任邮船部船政司主事兼邮政司科长,与陈寿彭同事过。(姚华的名头,现在不响,其实在近现代文人中是很认可的,汪曾祺的文章《我的老师沈从文》,“又让我看了他的藏画,其中有一套姚茫父的册页,每一开的画心只有一个火柴盒大,却都十分苍翠雄浑,是姚画的难得的精品。”)

陈寿彭为妻子薛绍徽的诗文集,集齐五位名士的题字,能够看出陈寿彭与五位名士的交往不俗,也足以得见薛绍徽诗文的分量。

孤拔之死

“根据法方档案,早在四月孤拔就沾染上了严重的热带疾病赤痢,紧接着又出现了严重的贫血症状,当时经过百方设法而治愈,但此时突然复发。6月10日,孤拔已经廋削地脱了形,声音极度微弱。到了11日,病情急剧加重,当天下午6时30分在旗舰“巴雅”的官舱内停止了呼吸(《中法海战》陈悦 309页)

(摘自《中法海战》陈悦 313页)

孤拔死于1885年的6月11日的澎湖,距离中法海战发生的时间1884年8月23日近10个月。根据法方记录,孤拔死于赤痢,并未提及马江海战的负伤,而且现有的史料,也未见记载马江海战中,以及紧接之后,孤拔带伤指挥的可靠史料。

陈寿彭在法国所闻“孤拔之死”,来源是孤拔手下之官弁,“孤拔睡梦中,舱板折压左臂,伤及胁”,可信度应属不低,孤拔马江海战受伤,亦有可能,但致命程度不得而知。

《满江红》所述及林狮狮,若属实,应为8月24日凌晨,发炮击伤孤拔。

关于孤拔之死,中方的传说有多个版本,除了林狮狮炮轰孤拔的民间传说,还有“缺嘴将军”(闽江口的缺嘴炮)炮击,但大概率还是民间的嘴炮,美好的愿望。

对此,我们无法证实,亦无从证伪。

插曲

陈寿彭三人同舟,本来是要凭吊陈寿彭马江海战殒命的同学,而《满江红》词的主要意思则是,笑马江海战中,“天骄种子”不如“贩盐屠豕”,多少有点吊诡。

薛绍徽的年谱中,记录了1884年马江海战前夕的一个插曲,“十年甲申...法师忽入闽江,有欲调家严充船上大副以备战,家严将迎之,先妣笑曰君善读阴符,为帅可,为将不可,况更为小将,听命于人乎?!家严亦笑,乃设辞谢,弗就。”

1884年的陈寿彭,在薛绍徽的提醒下,未接受赴任大副备战的邀请,现在解读,固然是不为国家出战,但这恐怕是拿今人来要求古人了。

若陈寿彭果真“充船上大副以备战”,那同舟夜行凭吊同学的,又不知是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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