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情爱电影解读之幸福的黄色电影

一个秃顶男人为了检查生育能力被要求取精检验，望着取精室里满墙的催情图片，最后还是从钱包中掏出妻子的证件照贴在墙上自慰起来，背后的墙画上印着Torremolinos 73。这一幕可以让做妻子的女人们感动上好半天。

这是个夫妻档故事。本以为电影是用情色来吸引观众，但看着看着你会发现这片子与情欲关系不大，是个正正经经的文艺电影，就像它极其文艺的片名《托雷莫林73》（TORREMOLINOS 73），中文的译名似乎更能概括全片，叫《幸福的黄色电影》。导演是个精明的骗子，看他拙拙的很少修饰的电影语言加上剧中人地道的服装，还有以美术对环境的强势控制，真会让人误以为这应该是部20世纪70年代的老片子，可出品日期却端端正正地写着2003年。

影片的开头颇有点卡夫卡式的荒诞。一个中年的秃顶男人穿着廉价的西装拎着办公包走在空阔的马路上，广告板上写着房产广告的标语——我的天堂寓所，与不远处破旧的要拆迁的楼房形成了具有讽刺意味的对比，会让人以为这大概又是一部《处女泉》（The Virgin Spring）或者《呼喊与细语》（Cries and Whispers），以为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想要挑战英格玛·伯格曼[注释]，但是瑞典只有一个英格玛·伯格曼。它有点儿像《野草莓》（Wild Strawberries）的DV成人版，点缀着21世纪英格玛·伯格曼对青春的死亡，或是对生活从恐惧到坦然接受的心灵历程。

1973年，影片的主人公阿尔弗雷德是一位百科全书推销员，但他当时不但一本书也没推销出去还被淋成了落汤鸡，回家因拖欠房租遭房东太太训斥，晚上想和老婆卡门亲热一下却找不到最后两个保险套。在20世纪70年代欧洲那样一个被彩色电视、录像带、电影三分天下的大环境里，纸媒的衰落直接导致了阿尔弗雷德即将丢掉自己干了15年的工作。第二天上班时终于有了一个新的谋生机会，老板给他一个好消息，那便是请他携妻参加周末的晚宴。但实际情况却是，推销员所在的出版社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某公司要联合出版一部名为《世界生育大观》的书籍，需要他同妻子完成一个艰难但却有利可图的任务——配合出版社拍摄 “性爱教育片”，而且还是自拍。

直说吧，一觉醒来阿尔弗雷德没有变成失语的甲虫，而是被塞上导筒成了导演，他得用摄像机将他和妻子的床笫之欢制作成情色录影带，或叫作性爱录像，或叫A片更亲切。“从今天起你要用摄像机看世界！”上司以伯格曼的箴言来开导阿尔弗雷德。“科学，一切只是为了科学。”当然，也可以是为了艺术。电影是艺术，A片是电影，所以A片也是艺术。没看过A片可以自己主演，自拍就自拍，每个人都是电影人，每个人的生活都是部不能喊咔的电影，都在自己的故事里演着别人，在别人的故事里做个死跑龙套的。

A片从激发窥视欲的层面上多是递进排列，分别是摆拍、偷拍和自拍。如果电影能通过最激发窥视欲的自拍去摆出情色姿态，那就更能激荡出幸福感。从人的需求层次理论分析，生理是最表层的，艺术在最高层，但是从最高层的艺术作品中不难发现，绝大多数的艺术里都深藏着色欲。伯格曼说：“电影是孩子眼中现实的缩影。”阿尔弗雷德夫妇一直想要个孩子，却连支付房租的钱都没有，更别提多喂养一口人。而现实的境况是，若他和老婆不能顺应公司需要，那就得滚蛋。一穷二白的夫妻俩迫于生计终于要去拍A片，一集五万元，硬着头皮也要上阵，先把那些遮遮掩掩、顾忌羞耻的想法都抛到脑后吧。为此，一个据称是伯格曼电影长期的瑞典顾问摄影师亲赴马德里来指导拍摄，并转告阿尔弗雷德很多伯格曼的教诲。从那天起，阿尔弗雷德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没有比真相更可怕的东西，没有比明知真相还能笑出来更残忍的事情，《幸福的黄色电影》做到了。摄影机一直都是那只窥淫的眼睛，镜头里妻子卡门有着不可捉摸的性感，阿尔弗雷德禁不住飞身上前，地中海的脑袋配上微凸的肚子，倒像是为了满足观众的性猎奇心理。如此搭配虽然看上去可笑，却也透露出生活的辛酸与无奈。

夫妻二人为了生存而拍摄性教育片，其实就是性爱录像，得到了报酬就去改善生存环境，这在国人看来总有点寡廉鲜耻的味道，即使是阿尔弗雷德昔日的同事也不认为这事多么光彩。但当他们连吃穿住行都无法维系时，也就不在乎那些条条框框的道德戒律了，生活究竟困顿到何种地步人才会放下尊严呢？阿尔弗雷德和他那忠贞的妻子也体味了生活，并且通过他们那伯格曼式的《幸福的黄色电影》让我们体味了生活。正如同《蓝色大门》[注释]里孟妈回答疑惑的孟克柔时说的那句话：没有怎么活过来的，就是这么活过来了。

现实这个字眼仿佛总能够狠狠地敲打我们的内心，无论作为哪一种身份，都会遇到阻碍。有一句法语说得好，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解决温饱，努力工作挣钱，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正经事。

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阿尔弗雷德竟然是个电影天才，从第一个片子的失败到一步步成熟的镜头运用，他在导演这个行当上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水准提升速度极快。刚开始只会固定机位，没多久便开始花样翻新。而卡门的色情模式由上演穿婚纱的新娘到制服诱惑，从搬运工到卖花女，从足球小姐到俏护士……通通玩了个够。至于什么偷拍、脱丝袜、SM等等，阿尔弗雷德也深得其精髓，拿来主义用得不亦乐至于什么偷拍、脱丝袜、SM等等，阿尔弗雷德也深得其精髓，拿来主义用得不亦乐乎。夫妻俩自编自导自演，沉重灰暗的生活因为电影的到来而无限美好起来。他们的片子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热卖，卡门上了成人杂志成了斯堪的纳维亚的著名艳星，还在商场里被外国游客认出来索要签名。生计也不成问题了，彩电、洗衣机、貂皮大衣，这些物质的符号被一样样搬回家中，中年夫妻的生活日渐富庶，安全感有了，社交丰富起来了。这样一来，夫妻俩解决掉了马斯洛需求五层次中的前四层，剩下的就是最高端的自我实现。阿尔弗雷德迷上了伯格曼的电影，尤其是《第七封印》（The Seventh Seal）里骑士和死神下棋的那段戏深深刺激了他，他翻看伯格曼的传记，买来伯格曼的电影钻研，每晚对着《第七封印》和《野草莓》研究，体会着英格玛·伯格曼的真义。

终于有一天，阿尔弗雷德厌倦了拍摄简单的床笫之欢，已具备了导演素养的他需要一部正规的长片来自我实现。或许是在抵达高潮的瞬间，灵感会冲击艺术家的头脑，所以让这个死心眼的男人在四面墙都贴满艳照的医院取精室里，看着妻子卡门的两寸登记照片自慰时，酝酿了一部名叫Torremolinos 73（西班牙一个海滨小镇）的剧本，讲述一个中年富孀旧地重游，追忆年轻时的一段情感。更不可思议的是，这样有着强烈伯格曼风格的、对白晦涩的文艺片，竟意外获得老板的支持，决定投拍并坚持用黑白胶片拍摄。

阿尔弗雷德真的成了导演，有了自己的录音师、摄影师、剧务和演员，甚至还让男主角穿着类似《第七封印》中死神造型的黑衣，在空无一人的游乐园里戏仿伯格曼那口著名的棺材。镜头下美丽的黑白影像，展现着阿尔弗雷德横空出世的想象和对伯格曼深深的热爱，以及对妻子卡门忠贞不渝的炽热感情。在影片即将杀青的时候，老板出于商业运作，决定在卡门和男主角之间加一场真枪实弹的床戏。阿尔弗雷德愤而离席。卡门无意成为大明星，她只想帮助阿尔弗雷德实现理想，也想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想成为一个母亲是她活着的所有动力，是让她狂躁和获得安宁的唯一原因，是她另一个生命的自我实现。卡门接受了剧本的改编。当阿尔弗雷德还在试图挽回时，她已经和制片人走进了电梯。当阿尔弗雷德在走廊上呼喊她的名字时，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背好了台词。于是，这对夫妻就正式面对了一部真正的《幸福的黄色电影》。

为了这最终的生活，阿尔弗雷德导演真正面对了一次人生最大的博弈。为了影片制作、为了卡门的得子愿望，精虫为零的他不得不接受一次心灵考验，拍摄出妻子卡门与男主角的性爱场面。情色的姿态在这里被升华得很神圣，不再是肉体器官的搭配，而是为了生活、为了家庭、为了生命的必须奉献。有些东西，因为悲伤，只一瞬便可永恒。

卡门成全了阿尔弗雷德为谋生而拍家庭性爱电影，成全了他完成他此生唯一的艺术片，但也要阿尔弗雷德成全她成为母亲的理想。当阿尔弗雷德真正地走进了拍摄房间，面对制片人和其他工作人员却可以含着泪笑出来，坦然接受了最后一场戏的导演工作。他默默地走向摄影机前，默默地注视着镜头里的卡门。卡门的脸一直对着他，这个悲伤的男人与那个绝望的女人，在最后那一刻四目相交，这是对爱情永不背叛的象征。

怎样的理想才是理想，而追求理想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呢？在彼处，可能只觉得差了一口气；而在此处，却能深深地感受到什么是“幸福的”黄色电影。这下，这部影片是彻底严肃地向《第七封印》狠狠致了一敬，不只是那形式上戏仿的死神，更是同样的与生活，与那隐藏在生活背后的上帝的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中国导演阿甘的《大电影2.0之两个傻瓜的荒唐事》正是购买的《幸福的黄色电影》的改编权，为了《幸福的黄色电影》，我尝试过看《大电影2.0》，但是片头郭涛那如同多语症一样的废话一响起，就再也没了坚持看下去的耐心。《幸福的黄色电影》里那些句子不是花哨的点缀，而是一步步地实践。拍了几部性教育片就导出《托雷莫林 73》这样好的长片，我实在很佩服他的导演天分，也不枉那个写着大大的Bergman的导演喇叭了。阿尔弗雷德从被生计拖入色情业，到最终爱上电影的过程，那是种多么会苦中作乐的智慧。

没有人能给“幸福”这个词下个准确的定义，“幸福”更不是问一句“你幸福吗”就能够回答的事情。幸福与不幸的定义，在每个人那里都是不同的，只不过这一切又似乎与生俱来，基本上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面对现实时，也许我们扔掉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因为什么而扔掉。片尾处，一切就这么简单，一对满头黑发的西班牙夫妻生下了满头金发的女儿，阿尔弗雷德手提着8mm摄录机记录着爱他的妻子和他们可爱的孩子的生日画面，一家人平静祥和，幸福地生活。更重要的，他拍了一部属于自己的电影。

据说该片改编自真人真事，《托雷莫林 73》在西班牙以《放荡寡妇奇遇记》的片名上映时，仅有1373人观看，却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风靡。

《托雷莫林 73》戏仿了伯格曼，此部影片对前辈的学习也效果显著，整部片子都在西班牙式的幽默里进行。节奏热情奔放，情节上也精心结构着小人物的尴尬。柔和并且暗淡的布光，长时间的固定机位，使人物的轮廓如同刻在画面里，没有蓄意的感伤和装模作样，隐藏着导演颇为暧昧的观点，清晰又漂亮。阿尔弗雷德这个职业是西方社会中被异化的典型代表，甚至在制作色情录影带时都流露出恶俗的拜金主义气味。但当他要拍摄一部伯格曼式的电影时，又使阿尔弗雷德的最后突围显得悲壮而滑稽。生活的无力被消解了，一种冷幽默的调子透出画面，显现出人生的冷峻。生活总是弥漫着无奈，却又洋溢着幸福。

比起《托雷莫林73》，我更喜欢《幸福的黄色电影》这个片名。以后不要再问我们应该如何度过这有颜色的一生，因为我们的一生就像一部限制级电影一样的绚烂。生活中很多男女看上去很痞很随便，其实内心倒很简单纯洁；而很多人看上去很老实木讷，其实闷骚的事不少。